一转眼，《一代宗师》已经上映十年了。也就是说，王家卫已经十年没有拍新片了。

等《繁花》的日子里，《一代宗师》已经不止一次的成为最火热的“王家卫话题”。

(相关资料图)

十年来，《一代宗师》依旧常看常新，在王家卫的作品序列里，《一代宗师》题材足够新，争议足够大，版本足够多，自然也就有了更多解读空间。

托甄子丹版叶问的福，似乎一直以来，我们对《一代宗师》的关注点，都集中于叶问，也就是“宗师”。

过去的十年里，叶问之于港片，俨然已经像漫威英雄之于好莱坞，成了相当成功、相当大众的“超级英雄”，既能“一个打十个”，也能“尝试切他中路”。

所以，叶问够不够宗师，王家卫能不能拍出宗师气质，一直是人们对《一代宗师》最好奇的点。

但正如曾经决定拍《东邪西毒》一样，当大多数人都在热议侠客，争论谁是天下第一的时候，王家卫却偏爱讲江湖，讲形形色色的痴男怨女一入江湖遍再难出江湖的“执迷不悟”。

《一代宗师》真正有意思的东西，其实是“一代”。

一代武林，一代历史。

一代之后或许再无一代，是为传统。

一代之后或许还有一代，是为传承。

但这一代人在王家卫的电影里都足够重要，谁是真正的宗师，可能才是最不要紧的问题。

正式聊《一代宗师》之前，得提前解释个要紧事儿。那就是王家卫足足剪了四个版本的《一代宗师》，所以很多人可能看到的剧情可能未必一致，每个版本的细节差别也很多。

《一代宗师》最重要的那句“题眼”台词，是“见自己，见天地，见众生”。

翻译成大白话就是坚持自我、放眼天下、顺应时代。

影片的第一部分，展现的就是作为上一代宗师的丁连山与宫宝森师兄弟，是如何表露自己“见自己，见天地，见众生”之后的格局的。

这对里子和面子，合起来其实表达的是上一辈武林注重的规矩。

添柴是第一层规矩。

宫宝森要的是造时势，个人输赢在武林传承面前没那么重要。

1936年，日军占领东北，两广动荡，国将不国，就更不用谈什么武林江湖。所以当务之急是求团结，得找个新人来恢复武林秩序。

这是他看出来的新规矩。所以他要南下武林找人搭手。

但搭手两字，含义却不简单，既说传承，也指切磋，就看听者如何理解。

广东武林和马三在门外的“过山门，见真佛”，是彼此的切磋斗狠，是宫宝森不愿看到的不合局面，也是日后马三刚愎自用，投日叛国的征兆。

所以宫宝森想借掰饼强调第二层规矩。

武林要想延续，既要团结一起，也要选出能人来传承。饼掰开了是不合，掰不开是不才。

之所以说这一题是考想法，难点正在此处。

好在叶问既掰开了饼，也给出了老爷子满意的答案，甚至还指出了老爷子的眼界不足之处。

天下之大，何止南北。国也罢，拳也罢，如果不放眼世界，追求纯粹的武道，那即使在乎南北相合，也依旧是一种勉强求全。

宫宝森的勉强求全，多少有些作为老者的顾虑和稳重，见得风雨太多，所以步步小心。

叶问的心怀天下，也未免没有年轻人的心高气傲。四十岁前不愁吃穿，练的还是咏春这种小众贵族拳法，作为少爷的叶问，自然不顾虑自己日后能不能做到不问国之南北。

毕竟，叶问徒弟李小龙的成功与成名，那都是几十年后的事，身处历史中的当事人，可未必有我们这些旁观者“统揽全局”的底气与远见。

所以我以为，这一段前后两代宗师的比试，更多是惺惺相惜，很难说谁胜谁负。

毕竟，日后同样成为宗师的叶问，却是为了实现“见自己，见天地，见众生”，付出了大半辈子的代价。

宫宝森败后，心高气傲的宫二与同样心高气傲的叶问在金楼再战一场。

自此各怀心事。

这场打斗里，叶问起手为咏春，宫二起手为八卦掌。斗到中途再战时，宫二已是咏春架势起手，叶问则以八卦掌回应，心意已在不言中。

是为叶底藏花一度。

叶底藏花，既是宫二的看门绝学，也是叶问与宫二惺惺相惜，互通款曲的情思暗绕。

宫二在金楼比武用计，趁叶问搭救时反败为胜。勾得叶问好胜心起，约定他日北上，要在东北再战一场。

是为梦里踏雪几回。

梦里踏雪，既是叶问含蓄却浓烈的情感表达，也是世事弄人，在战乱中漂泊不定带来的无可奈何。

叶底藏花一度，梦里踏雪几回。这句宫二与叶问之间的书信寄语，几乎成了二人日后最大的心结，它就像被叶问钉在墙上的扣子一样惹眼。

影片开头时，叶问在雨中与黑衣人打斗，灯影晃动，铁门紧闭。

与宫二诀别时，铁门敞开，二人背后的灯影明亮，寓示着两人的彼此相知。

奈何无论是大雪之时，叶问在宫家门前的踱步等候，还是宫二身着红装，与叶问在宫家的再度比武，都成了只能在梦里实现的幻想。

对于宫二来说，再见叶问时，早已事过境迁，叶底藏花一度，成了早已回不去的旧梦。

宫宝森的大徒弟马三投靠了日本人，满心利欲，不知天高地厚的他，终究只能停留在见自己的境界，而为此执意奉道，违背父亲遗愿，坚持复仇的宫二，虽然扛起了宫家的大旗，但也终究只能做到见天地。

火车站一战，宫二再度靠叶底藏花，破了马三的老猿挂印，逼着马三回头。至此，马三落败，宫二奉道，宫家绝学就此失传，可谓是两败俱伤。

也正因此，心灰意冷的宫二才有勇气在重逢之时，鼓起勇气向叶问表达爱慕之情。

多年后重逢，叶问之所以没领会宫二的含蓄告白，恐怕既有因为不敢而装傻的成分，也有为武成痴，割舍不下想要再看一眼宫家六十四手的心结。

既然已经能在全家福里为宫二预留一张空椅子，却不敢在重逢时往前踏一步，这是叶问的犹豫与迷惘。

对叶问来说，见天地，见众生，可以靠时运与天赋，但见自己却需要足够的勇气与坦诚。

很显然，他见不透。既是武痴，又是情痴的叶问，做不到两难全。

影片中，到底是再见宫家六十四手更重要，还是与宫二之间的情感更重要，其实叶问始终没有想透这个问题。

说出想要再见宫家六十四手，说明也许叶问既有痴迷武技的痴心，也有想劝宫二放下恩怨的真心。

但如此暧昧的话，在时过境迁之后再提及，也终究只能留遗憾。

叶问的放下，是一种艰难的抉择。作为武林宗师，叶问的确做到了“宁在一思进，莫在一丝停”，和恋旧、重恩仇的宫二不同，叶问更相信人应该朝前看，人与人之间多的是可以再续前情的缘分。

在武学上，更早放下这段情的叶问比起宫二更胜一筹，但在情感上却难分高下。

宫二与叶问最后一次诀别时，两人同样站在灯火明亮的街边。只不过这一次，宫二转身，立在灯下，仿佛是她用这一别，替叶问明确了抉择，达成了见众生的第三境界。

想要成为宗师，似乎总得割舍掉点什么，有时候那个看透一切的人，其实也是牺牲了一切，他们可能才是这片江湖里最不能快意恩仇的悲剧人物。

雪中到访宫家，再续前缘，终究只能成为叶问梦里的轰轰烈烈。

叶问如此，一线天同样如此。

苦练八极拳的张震，最终在王家卫的成片里几乎成了出场不超过五分钟的客串角色。但恰恰是这种惊鸿一瞥，成就了一线天这一角色的惊艳。

在乱局中果断抽身，远离军统，南下香港，不惜冒着被特务抓住的风险也要把一身武艺传下来的一线天，冥冥之中早已因为自己对“传承”的执着与赤诚而登上了见众生的境界。

在这个乱世里，一线天活成了一个影子，叶问们在明处，影子们在暗处，这对人物的关系，正好与丁连山、宫宝森形成了呼应。

在一线天的故事里，王家卫试图让我们看到的是“里子”们心中秉持的道义与信念。丁连山也罢，一线天也罢，这二人都更偏爱市井小民的普通生活，大隐隐于市，不在乎功名。

私以为，里子们的隐居与藏身，是王家卫在这部电影中呈现出来的最浪漫而浓烈的侠义精神。隐居，对一线天来说，并不意味着躲藏，遇到自己在乎的事情，他同样活得轰轰烈烈。

在火车上受到宫二的保护，与宫二暗生情愫后，一线天选择默默地坚持着这份情，把自己的理发店开在了宫二在香港住所的附近。

《一代宗师》的3D重映版里，叶问来拜访宫二时，遇到了护在宫二门前的三江水，在另一些版本里，王家卫则有交代三江水是一线天的徒弟。三江水在宫二一贯门前当保镖，便多半是受一线天之托。

再后来的版本里，还多了一线天与叶问在餐厅过招的戏。一线天绝迹，名为千金难买一声响。意思是只要一线天出刀，没人有机会能接得住这一刀，听得到这一声兵刃相撞之响。

而叶问，靠一双筷子买来了这一声响，二人武力不分上下，惺惺相惜。

这也是两个角色在影片中唯一一次正式会面，从此依旧各走各的路。一个成了面子，点起一盏盏灯，将武学发扬光大。一个成了里子，活在暗处，独自逍遥。

一线天就像是王家卫故意给观众藏起来的一个惊喜，如果你不是完整地看过《一代宗师》前前后后的四个不同版本，恐怕很难完整地串联起一线天这个人物真正的故事线索。

他就像是个神秘人物一样，被王家卫埋在纷乱的故事里。那些不同版本里关于一线天的不同故事碎片，就像是被刻意安排的一样，这个人物身上可能有过无数种不同的传言，但最终都隐匿在历史的角落里。

和王家卫大多数电影一样，《一代宗师》里，故事情节永远没有人物本身来的重要。作为一部武侠片，《一代宗师》最反类型的地方，正在于它从始至终都没有非常鲜明的敌对矛盾关系展现。

宫宝森与叶问的金楼比武，侧重点在于对南北武林群像的介绍，在于新老两代宗师之间的思想碰撞。

马三与宫二的复仇对决，起因也更多是源于二人的观念不同，刚与柔既然不相济，便必有一战，只是此战后两败俱伤，不存在真正的赢家。

至于宫二、一线天、叶问三人之间的对决，就更多是一种交流意味了。英雄与英雄相逢，多的是惺惺相惜与一见钟情。输赢胜负，天下第一，从来都不是王家卫式的浪漫主义。

在特定的时代，特定的缘分里，人与人相遇，这才有了故事。

和曾经港台武打动作片的黄金时期不同，如今无论是王家卫拍《一代宗师》，还是侯孝贤拍《刺客聂隐娘》，亦或是徐浩峰拍《师父》。怀旧与伤感都是挥之不去的情感底色，浪漫与唯美则是导演们为这层怀旧赋予的独特滤镜。

《一代宗师》真正表达的，恰恰就是王家卫对曾经武林的浪漫化理解。所谓一代宗师，得先有一代人，有一代人的彼此成就，与彼此交相辉映，才有一代人里的宗师。宗师，不过是将这一代人的故事与梦，再传给下一代。

所以，归根结底，虽然《一代宗师》整体的故事线索是讲历史的发展，讲老一辈人如何将功夫传承给下一辈。但在影片最后，通过一段又一段回忆过往的戏，通过童年宫二在雪地里的随父习武，王家卫真正想尝试的是向上回溯。

跳过他曾经怀旧过的八九十年代灯红酒绿的香港，《一代宗师》里，王家卫想进一步通过影像抵达那个五十年代更久远的，也更回不去的香港。

宗师也许只是武林的宗师，但一代人却也可以不仅仅指武林，也意味着一代香港人。

其实不经意间，王家卫早已表露了他拍摄本片时最关心和迷恋的部分。

一代人来来去去，多少重风雨传奇变换。

唯一恒定的，只有那条灯火幽暗的香港街道。

街上的黄狗，街边的金楼、医馆、理发店、餐厅，街前的灯火，铁门……

也许只有他们记得谁曾从这街上走过。

关键词： 一代宗师 惺惺相惜 心高气傲